禹平文学第119期
【中原采风】
《那些年那些事那些字●种烟》
(散文)
蒹葭 河南 卢氏
黄土地上有山有水有石头,有草有树有五谷。有人说黄土地上土太薄,有人说黄土地上的土其实很厚。不管厚薄,黄土地上的生命是绿了也黄,黄了又绿,黄土地上的收成是好好赖赖,赖赖好好。落雨就泥泞了黄土路,红阳就汗浸了铁脊梁,生死爱恨哭笑哀悲,黄土地上的故事平凡得没有故事,黄土地上的轮回春暖夏炎秋凉冬寒。
黄土地的范围究竟有多大,连自己也不知道,意象中的范围又言传不出,就想着他有多大觉着他有多大他就多大吧。
——题记
大年初一,就开始划算说要下烟苗子了,商讨着该下几畦红大几畦NC八九几畦K三二六的。
头到过了正月十五,那畦早整好了,棱棱正正地集中在大场子里。就开始男女老少整天坐那儿抓粪土面儿,装进一个个的小油纸袋儿或者是用浆糊糊下的小纸筒里面,再摆进畦里,一行一行的,节气虽过立春近雨水,但还在冷劲儿上,冷风一吹,手和脸都像刀割口子一样。实在顶不住,就在畦边燃了一堆一堆的麦糠,却光会冒烟,没觉着暖和气儿,先呛得一双双眼睛泪花花儿的。好容易有了点火焰,王爷爷又说辽天地烤火一面热,大家就都苦里寻乐地笑,说这场面跟耍一样。但一天耍下来,整个人困硬得连路都走不好。王爷爷就叹着说毕了,耍不了啦。但耍不了也不行,得坚持,一年之计就在这开头,晚一天差一大截子,没人催,自个儿先心焦得不行。
到拉水洇畦儿的时候,山跟跟儿,壕沟沟里,凡是渗水的地方全都挖了坑聚了水,舀的担的拉的,大人孩子架子车和牛儿,真是热闹非凡。只是水总不够用,只好下很远的大河沟里去拉,回来时人牛都累得直喘,却一晌只能拉三两回。井水近点儿,但是不能动的,谁若在井里拉两车,全村人就得断顿儿一天,没人黑了脸去说,但自个儿会先羞得在人前几天说不起嘴。
塑料膜里暖暖的,烟苗儿不到十天就出来了,一小撮一小撮的绿芽芽就是农民眼中的希望。浇水,喷肥,除草,药虫。薅苗后,一个小营养袋儿里一个最壮实的小苗儿就比独生的儿子更娇贵了。热了不忘揭风洞,冷了赶紧盖严实,孩子的小手还没揪到跟前,小屁股上先挨了一巴掌,孩子却吓得没敢哭,只是愣愣地看着那小苗苗想不清个为什么。直宠到苗苗儿大了,要向地里移栽了,才不忍地揭掉油纸棚,让太阳晒得格蔫也不敢再给水喝地炼苗。农民心疼地看着,但知道再娇惯下去到地里是活不了的。
(二十年过去了,育苗拉水之类的应该是改进了好多吧。)
栽烟多是进四月的天,太阳养精蓄锐了一冬一春初露锋芒的时候,老人孩子都要在地里顶到过了大饭时。垄是冬闲时候就起好的,雪冻雨化后,平整得咋看咋顺溜。就是老腰板弯不下去让人心酸,只是小屁股撅老高让人心疼,却是没办法的。做儿子又做父亲的轻轻叹了一口气,就低了头闭了嘴憋了劲儿,又极细心地做那挖坑浇水担那土疙瘩烟苗儿的活了。
从烟苗栽上起,就忙不完了地里的劳作。补苗,捉虫,施肥,一遍遍地锄草。男的天不亮就起床,向瓮里挑担水就下地了。给媳妇捎着锄头,给儿子带着耍的小铲小篮子小车子的。一边干活一边眼巴巴地看天,太阳露脸时就是媳妇提水拿馍背儿子来的时候了。
(二十年过去了,就我所见的,这些场面差不多还是老样子。)
就那样地把四五月的红太阳顶成了六七月炉火纯青的白太阳,龙嘴夺食的三夏大忙刚过,就紧赶着打顶抹叉把节气赶进小暑大暑三伏天,就开始了炕烟。
看着那用心务着的烟苗旺旺实实长得比自个儿还高,烟叶子宽宽大大没有生病的迹象,农民的心里就踏实了。农民是靠天吃饭的,来来就会遇到天灾,有时候就要要炕烟了,一场冰雹烟叶子被打得窟窿眼睛丝丝绺绺也是没法子的事。有时候炕烟时节阴雨连绵,这样的时候,齐整的烟叶子全都黑咕咚地生满了火串点子,又被耽搁熟得半截半截发白。在泥地里掰回去,该扔的全扔了,剩下的黑里白天串杆儿,装烟炉里,再烧几天,雨天掰的烟难炕,一出来还全是连末级都够不上的,黑桐叶似的那种,就顺杆儿解下来抬出去,却是连粪都沤不得的东西,只好倒进了大埝根子,这一年的指望就不知有多少都泡了汤。
怕的是雨天,但大晴天掰烟,看着那毒辣辣的太阳又会心里都打颤,豁出去般地钻进那烟地里,烟油味儿马上就使满了劲,非让人头晕恶心浑身没劲儿却不罢休,那烟油不管你是头是脸,凡碰着它的地方,全给你黑乎乎地黏腻个遍,弄得人心焦火燎却得忍着。而太阳就在这个时候把光儿化成了万根毒芒,和着那黑烟油,带着那烟油味儿,让人饱尝那种说不出的却没有什么可比的难受滋味。待担了拉了那一大晌掰的烟回到家,人已经虚脱得像生了一场病。
(那个时候还不兴雇人帮着掰烟,隐约记得那个时候好像一个工还不到十五块钱,但那时人都没钱,想着省下的就是赚下的,就都硬顶着自己干。现在好像是一个工差不多一百块钱,虽说那个时候的十多块钱比现在的一百多块钱花着还耐实点儿,但大家终是开始雇人帮着干了,也就是说到底比那个时候好多了。)
王家哥哥和父亲和两个妹妹,四口人那年栽了八九亩烟,当时正值中部烟,几天雨过,熟得太厉害怕糟蹋,就顶晌午的太阳赶着掰。一天下来是完了一多半,夜里再熬半夜第二天晚上装进炉子里是不成问题的。但是晚上和平常一样多的一锅饭,只动了个样就搁那儿了。熬到半夜,一百多杆儿烟串完,一家人都说晕得难受,却仍旧不想吃东西。又硬撑着出了炉子里上一炕的烟,一杆儿一杆儿齐齐摆院子里要潮一会儿,不然干蹦脆没法收拾。睡了有两三个钟头,怕摆在外面的烟潮过变黑,又怕晚了太阳出来一晒着就又会发白。就都又起来把烟全拿回屋子放好,收拾妥当天早大亮了。小妹做好早饭喊一家人都来吃,自己却先头重脚轻站不稳。小妹没言传忍着咽了几口饭,发现一家人都一样地撑不住了。哥哥是家里的独儿子,父亲很惯着的,姐姐梅儿自根儿就瘦弱身体不好,父亲年龄大了,辛苦大半辈子了。小妹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心疼得眼泪大颗大颗地滚出眼眶,却耐着不能在这个时候哭。太阳白花花地出来了,小妹急了,不赶在今夜把烟装进炉子生着火,昨夜熬眼儿串的一百五六十杆儿生烟叶子在这中伏天捂上一天一夜,到明天早上就得全部拉出去扔。这可是正在劲儿上的,哥哥后半年娶媳妇就指望的这些。小妹一跺脚,跑邻居家称了二十个鸡蛋回来打了一锅,放了白糖,舀了四大碗。说不想吃也都得吃,自己先带头吃了,却吃了半碗就吐了,歇一会儿接着吃,强吃完。就这样,二十个鸡蛋,全家人在地里顶了一天,晚上邻居婶婶妹妹看势不过去也来帮着串烟,赶夜里十二点的时候,近三百杆儿烟算是全装进了炉子,第二天一家人睡了一整天。小妹自根儿就和烟合不来,一进烟地就恶心想吐,却从这回起要姐姐梅儿专门在家里串烟,自个儿和哥哥父亲一块儿熬中午顶晌午地去掰烟,掰了就吐,但吐了再去掰,小妹和黄土地赌开了气。小妹的那一脚跺出了对黄土地全部的爱与恨,跺出小妹人生路上多少的坎坷曲折风雨泥泞,那是后话了。
(不知道长大后的小妹都去了哪儿又去了哪儿,就祝她一切都好,早回故乡吧。)
出炕的黄亮亮的烟叶子就是对农民最大的安慰,连那呛人的香味儿都那么醉人,用鼻子贪婪地吮吸几下,然后卡得直咳嗽,农民们却习惯了亲切地说吃烟而不是吸烟或者是抽烟。就开始了解杆儿,挑拣,分级。一叶一叶小心翼翼,不是怕风干了,就是怕潮过头了,不是怕揉碎了,就是怕挤压狠了。只要不到掰烟的时候,就一直坐那儿拨弄,串一会儿门都不敢,坐时间长了眼困腰困腿困,耐着,一天下来人已是憔悴得又像生病了一样。
掰烟是最苦的,挑烟是最熬人的,但卖烟却最疼的。那一叶一叶趁天刚亮的潮气,熬半夜的灯泡,分成级整成把再打成捆的烟在磅台上排着,有时候看了白天再守了夜还是挨不到跟前。被风号干好不容易到跟前,被翻得乱七八糟再够不上级,那碎纷纷的烟末末就黄亮亮地碎了许多希望。就说算了,扔吧,再倒腾就真要不得了,屋里炉里地里的都等不及了。就管不了那二级成了三级,三级成了四级,四级成了末级的。检验员的嘴一动,一上一下或者是一桔一柠之差(有上部下部,桔色和柠檬色之分),这卖一回烟失之的就不止那千儿八百。于是那卖烟的大院子里,有人哭有人吵,有人打架有人闹,农民说,拿命换来的,能不心疼吗。看着那些出去进来明的暗的烟贩子,农民们就想这几天都挨不到跟前受的症,就恨那神气活现的样,却常常忍痛把烟交给那些二道贩子,图个快当阔里,反正压了级和这样卖差不多。至于烟贩子拿着自个儿的烟再去怎样赚钱,农民们已经没有力气去管那些了,也管不了。
不管握有生杀大权的再怎样吃黑儿看面儿照顾熟人儿,或者拉着关系的吃软怕硬的,说到底只要烟好就还是硬实的,只要烟多就还是能多卖点钱的。就都眼气了农民在数着的大把大把的票子,说得请客呀,就有了扔来扔去的老白干小酒,黄金叶香烟,糖果瓜子随处都能抓一把,只要愿意,吃饭也有人包了。数钱的时候,农民的心里是欢喜的,血汗珠子结成了果。
(那个时候还没用电脑,用的是算盘。我曾在一个小烟站呆过几段时间,甚至亲手为烟站做过假报表。参与过盘点仓库,知道一个收烟季度收购的烟叶会比账面长出十万还是八万公斤。亲眼目睹了农民们卖烟一个个关口的打折和难场。也吃过那盛情难却的一把把瓜子花生,眼前过来过去着那些香烟小酒。那个地方水土瓤,老觉得肚子饿,出去吃了两次饭,就有不认识的叔婶不由分说拉扯着非得给打发了饭钱。想着自己的父亲当时也许正在另一个烟站那样难场地卖烟,心里就一阵阵酸,不是滋味,以后再饿,就宁愿干啃点方便面也不愿出去吃饭了。二十年过去了,农民们卖烟的场地所见之处都改了又改,建了又建,但是农民卖烟难场的事好像并没有多少改变。)
但总是倒不了年底,就有许多户儿存不住了气,又有许多人家发愁年关难过。那一年开始烟款先付一半,另一半说是收购结束兑现,但到了年底还不见动静。有的地方的那一半钱居然拖到第二年四五月都没有结清。麦麦豆豆不值钱早当了副业,年对年就这么一点指望,又早借的帐,有早贷的款,有想买个这,有想置个那,乱七八糟的花钱门儿全候在那儿,钱一到手咕哩了咚的下来就不剩了啥。但农民是宽厚的,和黄土地一个样,多少给个答复就心里踏实了,哪怕再去借上账贷上款背上利息。
政府一再强调不准向农民打白条,但农民是不会去想手中捏的单据就是变相白条,更不会据此去理挣什么的,这也只有我们宽厚的农民能做到的了。他们只是在担心着烟是不是不行了,要不咋都嘲火说以后卖烟关会越卡越难过。农民在犯难,不栽吧,当下就没了指望,栽吧,一想那难场就气就怕。想了眼下想长远,就想以后咋办,再去哪儿弄个什么出路来,农民的心里慌慌的。农民吃烟是不大去想什么尼古丁的,买烟也不大注意看那烟盒上的“吸烟有害健康”什么的。农民只是知道是烟让农民的生活有了改变的,有了修砖房买三轮的念头。农民总是忘不了地念叨是谁最早先提出来让农民栽烟的,农民是要八辈子感恩那人的,以前农民手里哪攒过一万两万三万的钱呢。自然农民就是农民,没人去算种烟之类的成本,工钱,血汗钱什么什么的,黄土地的农民和农民的黄土地是没法算账的。虽然农民没有也不敢去梦去想去说去做那进城买个三室一厅,或修个两层小楼,或者跳个龙门,闹腾着走出农门什么的,虽然王家哥哥小妹还有许多人都说过十辈子不栽烟不进那烟地都不想,但烟还是一年一年地栽着,面积一年一年地大着,现在又怕不让栽了。不是农民们怪,而是社会发展的行情怪,水涨船高全随了农民来似的。从农民栽烟开始,先是物价上涨钱虚的没样,再是娶媳妇贵新式房子器材贵,到现在供学生难又分配着更难,减轻农民负担的口号越喊越亮,农民背着是觉得越来越沉,村提留,三项款,农业农林特产之类的税年年翻番,村里要架电,通水,修路,盖学校,往往是年年收了年年摊。人心世情已越来越薄,但礼尚往来的东西越来越重,亲戚邻居的,红白喜事的,喘不过气来也不能丢了门户亏了面子。种了十来年烟,年积度攒到现在,谁家供一名学生,修座房子或者娶个媳妇,只一项就得挖地三尺到了底儿,再想咋就得重头再来。虽然毒太阳晒瘦熬干的骨子里血汗明觉得不够用,还是攒足了劲儿怕不让使唤。
(二十年过去了,好多人家都因为烟难种都靠出门打工来养家糊口了,但都是极不情愿的,还是惦记着种烟的好处,再累再难,总归早上出去,晚上就能回到家,但凡有点能耐就在家里种烟了。但总的来说终是好多了,也不大存在孩子一定要分配,也不一定非要去花钱买个什么农转非。大家可以在老家修两层楼房,也可以在城里买房子,买便宜一点的车也不是不能。政府早取消了各种税收和摊派,还有很多惠农政策。就是各种水涨船高还是跟农民来似的,钱虚得不像样,农民挣着还是很不容易,就像栽烟一样,一粒粒收成一滴滴血汗。)
又亲又怕又爱又恨就是农民种烟的感情,就是农民对这片土地的感情。
想想也挺有意思,从上到下,头头脑脑,兵兵卒卒,没有几个不吃烟的,而且上瘾。但谁注意过这个烟具体是个什么味儿,要问也只说烟味儿长,深,厚。其实那味儿就是农民种烟以及种烟农民的酸甜味儿,苦辣味儿,悲喜味儿,又拌匀了黄土味儿,不信,再品品。
农历四月初了,农民种烟的步子该到栽烟了吧,反正别太累着了,会风调雨顺的。
(二十年后的现在又到卖烟季了,就祝父老兄嫂们卖烟顺顺利利,开开心心,有个好收成吧。)
初稿于农历1997年4月 整理完成于农历2017年7月27日
这是一些尘封整整二十年的文稿,纸张已糟脆,字迹也退色,甚至不知道还有没有整理出来的价值和必要,因为觉得肯定是不合时宜了。一拖再拖,每当我想把它们塞进灶膛里时,就好像看见我的父老兄嫂和这片土地都在看着我。我是农民的孩子,我也是农民,但是这些零散的文字没有为农民对这个世界有一点抱怨的意思,只是真实地记录了一些那些年的那些事和自己对这片土地的感情,仅此而已。
——后记
(图片来自网络)
蒹葭,女,76年生。微信名:知足常乐,岁月静好。笔名,蒹葭。中国河南三门峡卢氏人。文学爱好者,笔耕不辍。有散文,诗歌,小说等作品在微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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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乐俊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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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兰馨草堂(lxct668)
禹平文学主编寄语:
是谁在三千红尘中,轻轻弹奏一曲愁肠的弦音,又是谁,沉醉在烟雨红尘中,墨香袅袅的书写人间的风花雪月,一首唐诗,一阙宋词,一曲乡怨,一缕乡愁,涟漪了你我前世今生的眷恋。《禹平文学》依然馨香如故,似冰心玉壶,带给你盛夏一片清凉;如缕缕清风,弥漫着田野的芳香;像朵朵白云,送给你心灵的歌谣;如丝丝真情,承载所有的梦想。愿文友们浪漫秋日诗意盎然! 我曾经走过千山万水,看遍世间百态,但还是忘不掉故乡。因为心中总有一份去舍不掉恋念。我曾经走过万水千山,总怀念一路上路过的风景,但我却从不后悔,将一生这样的牵挂交回故乡。哪怕世界在等我,我也会一直在禹平河等故乡。 ——兰馨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