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祝羽婕老师公号上有一个回信栏目,这一期是我们之间的书信,聊了聊认识自我这件事。
亲爱的水木丁:
你好哇!对于自我的探索是一件隐蔽的事情,我想每个人都在做,我倒是很乐意和你一起分享。我身边很多朋友,不管有过精神创伤,还是顺利平滑地长大,都有去见心理医生的习惯。在英国,你如果承受心理压力也可以去做自己社区医院的免费心理咨询。我不知道哪来的自信,到现在还没有去看过心理医生,这可不是在炫耀自己心理就一定足够健康,只要是人,谁还没有几个阴暗面,出大太阳的时候,我也会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拉出去晒晒,既能补钙,又能晒干内心潮湿发霉的角落。
做杂志的时候有年采访钢琴家郎朗,采访中途他的父亲带着一套白色的西装到了现场,希望他拍摄的时候可以穿这套衣服。我们聊起他小时候有没有不想练琴的时候,他父亲说,“我把他带到阳台上,跟他说,你要是不想练,就从这里跳下去吧。”不到十岁的郎朗几经挣扎还是乖乖回到了钢琴前。
听到这里,我不免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我的爸妈很少强迫我一定要学什么,规定要穿什么衣服,他们给了我足够的自由度和决策权,我简直就是个“小霸王”。
对于自我意识的觉醒,我想人都是从自己提要求和拒绝的那一刻开始的。小时候还算听话,比较顺从父母的意愿,很快我骨子里的倔强就出来了,特别享受自己下决定的感觉。我想学画画,他们就让我周末背上素描画版去少年宫上课;想学乒乓球,就让我去业余体校训练;有年作文竞赛拿了一等奖,他们就支持我去上写作班,后来我觉得总被老师规定写什么,又放弃去上英语课了……如果伸出指头,数数我小时候尝试的兴趣爱好,从上天的模型、书法、唱歌到下海游泳,指头是肯定不够用的。
注定悲剧的是,他们对我的培养完全没有目的性,每次打发我出门前,也不看看我是不是那块料。比如上小学的时候,我有段时间被老师选去合唱团,现在想想太不可思议了,因为我明明五音不全(大概只有三音,去掉最高和最低音),可我盲目的父母还交钱让我去参加了全市小学生卡啦ok大赛,拿了一个只要报名就会给的优秀奖。我爸妈就是那些赚取报名费比赛的目标客户,但他们心态很好,在我出门前嘱咐“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我没有莫扎特、李斯特、郎朗这么幸运,很小的时候就找到人生的目标和内在热情,我对自我的认知非常多变,简直到了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地步,听上去像培养出了一只妖怪,很快这一切多姿多彩的爱好都在中学学业中变成灰烬。读高中的时候,我一度想要从理科实验班转去文科班,班主任把叫到办公室里谈话,谈不拢,说不通,我离开前说,“就算你现在不给我转班,等读大学的时候我也要学文科。”班主任愣住了,可能她没见过这么无知无畏的学生吧,但我还是失败了。
尽管没有很早就找到人生的使命,后来我发现曾经做过的大量的尝试和试错,让我变得宽容,很容易接纳与自己不同的专业,也可以与不同领域的人沟通,非常适合做一个媒体人,所以毕业之后我就去做杂志编辑了。
这么看来,我是一个从小有自我意识的人,但实际上,我就是一个脆弱的纸老虎,轻轻一碰就倒了。我特别在意别人的评价,常常因为一句刺耳的话而纠结白天,产生强烈的自我怀疑,说到底还是对自我不够肯定。于是我买了一堆心理学方面的著作开始研究,从弗洛伊德、荣格到朗达·拜恩、宗萨仁波切。
《红书》到现在也没读完,我每天醒来梦都忘了,无法做梦的分析,倒是在身心灵书上我意识到自我就是一个小宇宙,我应该做主宰者,不要再被外界所干扰。十年过去了,我根本无法面对自己过去读过身心灵书籍的事实,并相信一个人对自我的探索根本不需要搞到深山老林去,非要与世隔绝才能实践,这些身心灵的修炼也是一种偷懒的方法,不想认认真真面对人性里的难题,才给了自己表演性的演练。
学艺术史的时候,我发现从丢勒开始,艺术家们热衷于画自画像,伦勃朗、库尔贝、蒙克、雷诺兹等艺术家在世时都为自己举办过自画像展。就像普通人照镜子一样,艺术家通过画自画像的过程可以观察自我、认知自我。罗马帝国时代哲学家普罗提诺则认为自画像的创作借助于内省自身,也就是说先有自我认知才有的自我描绘,这也就让我们懂了为什么丢勒曾把自己失真地刻画成救世主的模样——“赋予艺术人以强大的力量”。
约翰·伯格也曾说过观看先于语言,我想自己在不经意间否定自我的时候,都是潜意识的不自信所造成的。我不会在把注意力首先集中在表象上,出了问题更愿意先关照一下内心。认识自我没有捷径,自我是流动的,对自我正确的认知,需要不断照镜子,不断重新审视,才能做出符合当下适合的决定。
你看,梵高割掉自己耳朵之后首先想到的是跑回家里,拿出颜料,画了张脑袋缠着纱布的自画像。自我描绘是直面自己,想不开的时候我们就应该多照照镜子,认清自己的时候,我们也不再焦虑和迷茫了。
祝我们获得者勇敢无畏,活出真我!
祝羽捷
亲爱的羽捷:
你好
最近日子过得比较烦乱,所以回这封信有点晚。去年九月的时候,我一念之差回到了职场,开始了朝九晚五的生活,能和自己待在一起的时间非常少,每天在人类各种社交关系里浸泡,接触的时间,超过了我这么多年的总和,这让我有些痛苦。不过也许也是一种功课。
写东西的人,总有一个好处,再不适应的处境,告诉自己算是体验生活了,就能多适应一些。今年我出了一本心理相关的书,书里说到,现代人每天忙于接收来自外界的信息,没有去真正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
最近我重新回归主流社会的生活,对身为现代人认知自我的困难,有了更感同身受的理解。
所以在读你的信的时候,我想到这些年的生活,意识到自己的幸运。虽然不才,生活不算富裕,成就也不高,个性吊儿郎当,随波逐流,但被命运所眷顾,竟然有大把的时间,耐心,和许多机缘巧合的契机,让自己可以和自己相处,看到自己,了解自己,允许自己。
而我现在,是对另一种生活状态下的人们生活的体会,体会到了,在认知自我这件事上,他们的那种有心无力的难。我们所有的生活,所有的人,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在追求着一种必然的结果。
是钱也好,婚姻也好,成就也好,团成一个叫做幸福的词,吊在眼前,人们就像驴子一样,跟着走。
你在信里说,自我探索这件事,每个人都在做,我到不这样认为。我觉得这个事儿还得分人,有些人确实可以就那样过一辈子,有些人则不同。你我可能都是后一种人,这也是我们的一种宿命。
所以我很早前就想通了一点,既然天生了一个敏感多思的灵魂,在探索的路上就只能一往无前,没有退路可言。
所以,我也从来不觉得这条路有多艰苦,要知道,有更多人没有我这样的条件,没条件读那么多书,没那种感受力,没那种机缘巧合,能够学会好好的安慰自己,允许自己,接纳自己。
最近我在读吉本芭娜娜和河合隼雄的对谈,其中有一处非常有趣,大意就是两个人都说不需要刻意的去生活,只要有基本的技巧,然后留出空隙,让“偶然”自然的进入,偶然的领域里真的经常有好事发生,而且都是重要的事。
两个人还说,他们都是“偶然专家”,读到这里,我也是在内心频频点头的,我也是“偶然专家”呢。就这样随波逐流的过着日子,不好不坏的生活着,竟然也还不错。也算是一种成功,不是嘛。
所以探索自我这件事,也有很多偶然的因素。比如,我最近出的这本讲荣格的书,就是因为一系列偶然才写成的。如果谁能够和它有缘,恰巧得到了帮助,是他们自己的运气,也可能是他们的路就恰巧走到这里了。如果没有缘分,也就算了。
而我,只是这一系列因果中的一个环节,是命运帮助了我,又推动我去帮助别人。所以说,认识自我这条路,走到最后,大概真的会有幸福吧。
至少我是信了。
水木丁
水木丁, 作家,性情中人,文字中人,复杂到一言难尽,简单到不值一提。出版有《只愿你曾被这世界温柔相待》《我想要不卑不亢地面对这世界》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