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羊群
作者| 赵汉山·朗诵| 杨星泽
到四川三年,每当夜阑人静,我就坐在窗前,看着城市星星点点的灯火,思绪总在北方、在遥远的故乡。这时候我总喜欢听腾格尔的《天堂》这首歌,“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湖水,绿绿的草原,奔驰的骏马,洁白的羊群,这是我的家……我爱你,我的家,我的天堂”。那沙哑、苍凉而又辽远的声音,加上稚嫩的童声伴唱,总让我听得泪流满面。这首歌,仿佛就是唱给我的,它在我的内心产生了深深地共鸣。
我的家在环县西北部,这里是南下的泾河和北上的宁夏清水河的分水岭,上亿年的雨水冲刷,黄土高原早已被切割得千沟万壑、支离破碎,但我的家处于分水岭地带,相对平缓的山就像一个又一个小馒头,沟也不深、是小而浅的那种。唐、宋时期,这里是朝廷牧养军马的地方。为抵御北方外族侵扰,好几个朝代都在这里建有牧马场,当时较出名的有清平、灵武、万安三监,管理养马的地方叫养马监,大监养马万匹,中监养马六千,我的家乡万安城是中监。到了清朝,马政虽已衰落,但牧场仍在,草原仍在,老百姓放牧的习惯仍然延续。小时候我们生产队就有十几群羊,每群都有一二百只。三哥是生产队的放牧员,每逢寒暑假和星期天,生产队又给他安排其他活路,我就成了临时放牧员。
我们村子座落在一个较为平缓的小掌里,从家里出来,沿着村庄的崖头往上走,就到了整个村子的制高点。小时候赶着羊群,我就有了强烈的登高望远的欲望,也不管羊儿吃不吃草,和头羊达成默契,“急猴猴”率着羊群,一口气爬上山顶。这时候,羊也累了,我也累了,我会静静地仰躺在山顶上,任风从面颊、发梢上吹过,那种感觉,似乎是母亲那轻柔的手在抚摸着我,暖暖的、柔柔的、还有一丝丝香甜。羊倌躺下了,羊儿们也从爬山的紧张中缓过神来,散开去,在荡漾的草浪中享受着美食。告别了村子的喧闹,到了这个只有羊群和我的地方,我感到全世界都是那样的沉静。山梁梁上茂密的草,在山风的推搡下如海浪翻滚;盛开的各色小花也不甘寂寞,争先恐后地展现着绚丽的风采;寂静中,只有蚂蚱和蛐蛐此起彼伏的叫声,听着这些,你不但不感到吵闹,内心反而增添了几分恬静和闲适。那时候我们那里只在平缓的掌地上种了庄稼,从山脚到山顶全是牧场。躺在草丛中,看着蓝天上漂浮的朵朵白云,我的想象会插上飞翔的翅膀。每当下午太阳偏西,从云的背面会反衬出一幅幅美丽的图画,我会久久地看着变幻的云层,多想去探访一下云朵背后的风景。云朵飘游着,我的思绪也飘游着,我把它想象成一个山口,山口后面射出了道道金光;我看它就是一座座冰山,绵延的冰山展现出高高低低的冰峰;我看它就是一块又一块棉田,无边无际,白浪涛天;我也把它想象成一群白色的绵羊,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蓝色的草场。我很想让云朵变幻出我的母校,可等了好多个早晨和黄昏,母校的倩影总未能出现。
几十年后,无论走到哪里,我总惦念着当羊倌时躺在山顶上的那些情景,惦念那赶着羊群在草场上奔跑的情景。这几年在南方,总盘算着回到老家,从村子的山路上爬上去,去看看曾经的牧场,看看饮羊的那个小水泉,看看漫山遍野的山草和野花,我特别思念羊群吃草过后在草地上留下的青草和羊膻的混合味道。可每次回家,总是在忙碌中度过,那诗一样的牧羊梦被一次次搁置。
去年端午节,我又回到老家。正是仲夏时节,草长莺飞,和风徐徐,吃完早饭,陪着侄子把十几只羊赶出圈,我问他今天去哪里他说茬树掌。这正是我非常想去的地方。羊群在后面缓缓前进,我迫不急待的一口气爬上山顶,来不及远眺,赶紧躺倒在山顶上,想找到儿时的味道。也是万籁寂静,也是微风拂面,但山峁已不是一望无际的草场,现在变成了一片又一片开垦后的庄稼地,天上虽飘着白云,但山梁已不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往昔。顺着山梁往北走,穿过两个小崾岘,我一个人来到了茬树掌中梁。
茬树掌连着糜地渠,是三道梁加着两个掌,过去这里方圆十华里没有人烟,也没有开出一亩庄稼地,因为山草茂盛,又没种庄稼,我们总喜欢把羊群赶到这里放牧,有时候一下子聚六、七群羊,绵羊一色白、山羊一色黑,仿佛是撒在山间的一盘盘围棋。我那时小,大人不放心,恰好同庄的表哥也有一群羊,我们就合群放牧。春天,天还冷着,山风总是把人吹得凉凉的,那时穷,我们买不起线衣线裤,就净身穿着棉袄棉裤,有时跑着挡羊,出一身汗,山风吹起来了,掀起薄棉袄的后襟,一股冷风就从裤腰位置直灌到脖颈。为了取暖,我们就玩起了一种叫“打梭”的游戏。打梭的“梭”就是织布时穿梭的“梭”,打梭比赛相当于现在的棒球赛,可以单打、也可以双打,可以两个人玩、也可以四个人玩,但以两个人玩居多。“梭”是用烂布条裹着羊毛纳缀而成的一个小于拳头的圆球,比赛双方各执一棒,用木棒打来打去,球到那一方落地,那一方算输。打梭活动量大,在高低不平的草地上奔跑,不一会儿就浑身冒汗。
到了夏天,我们的玩法更多了,挖黄鼠,扳奶瓜瓜,抓子儿,最令人兴奋的是灌黄鼠。暴雨刚过,每个山坑里都蓄有洪水,我们提着水桶,满山遍野找黄鼠洞,一旦找到,一桶水灌下去,只听见洞里面咕咕咚咚的响着,黄鼠经不住水淹,一下子从洞口窜出,表哥眼快,守候在洞上面的一只大手早已严阵以待,一下子就抓住了黄鼠。可有一次,从洞中窜出了一条蛇,幸亏表哥反应快,赶紧把手缩回,如果抓到蛇,肯定会被蛇咬,后果不堪设想。打那以后,我不但不去灌黄鼠,也劝表哥别再灌了,太危险。
等到盛夏来临,山上的草大都长老了点,我们就用芦草根和麻绳交替编织成长长的响鞭,把丝秧(一种很有韧性的草)表皮剥去,把草芯的茎蔓编在响鞭的末梢,然后比赛甩响鞭,谁的响鞭声音响亮谁就优胜。我年龄小,甩鞭没力气,加上鞭梢的丝秧也总没表哥的长,因而总比不过表哥。表哥甩鞭时鼓起胸膛和甩起臂膀,我看他好威风。最近从四川回到兰州,每天到南河道旁锻炼,总看见有七八个人聚在一起赛响鞭,现在的响鞭改进了许多,除手柄是木制的外,它的中部由一个个小铁环构成,结实而又灵活。看着这些鞭哥赛鞭时的自信和惬意,我忽然想起满清入主中原后那种志得意满的身姿,每次上朝,朝堂门口总有四个太监手执响鞭,当汉族大臣们弯着腰鱼惯而入的时候,太监们的响鞭就在他们的发梢上炸响。甩响鞭本是游牧民族在空旷的草原上用来惊吓野兽和排遣寂寞的一种娱乐,而满清统治者却把这种落后而蛮横的东西引入朝堂,不能不说这是对汉人和中原文化的一种蔑视。二百多年的时间,统治者把这种落后而可笑的东西在中原大地上用刀和血強力推行:甩响鞭、留长辫、穿马褂、戴红顶,时间长了,奴化的人们也习惯了,甚至鼓嗓着要把这些作为国粹传承。响鞭这种项目在南方可能因地盘局促而无法进行,在北方的宽阔地带,也不失为一种好的娱乐,但在几米宽的人行道上展开,使很多路人侧目和躲闪、就有点不合时宜。
我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在山路上走,顺着茬树掌中梁一路下去,看见了很多小时候玩过的痕迹,在一个山畔边的水坑里面,我看到了当年挖的小窑洞,窑洞上面刻下的“向阳村”几个字还依稀可辨。再往前走就到了淹死人坑,就在我刚上学的那几年,这个水坑里曾跳下去一个牧羊的花季少女,和我一起牧羊的表哥就是那次死人的见证人,他说当时他的羊群在糜地渠,离这水坑也不过几百米,当对面山上有人呼喊的时候,他飞跑到水坑前,可这时少女已经漂在水面,表哥惋惜地说:那是一个善良而美丽的姑娘。表哥总不说这个女子寻短见的原因,后来听说这女子民歌也唱得特别好,我猜想她一定是感情上出了问题,那时我的家乡因为包办婚姻不知制造了多少人间悲剧。再往前走就到了“鬼庄”。鬼庄是同治回乱之前的一个旧庄院,院子很大,两头是一丈高的马头墙,四周是两米高的包庄堡子那种庄基,正面有七孔窑洞、两边散落着很多瓦砾,可能是房子的遗迹。回乱前这里什么人居住?这一家人去向何方?回乱后总未见回来,估计这一家人早就在回乱中遇难。因为那场浩劫甘陕两省的人口基本被杀掉了十之八九,这家人也许未能幸免。回乱前的故事因人口断档已不可考证,但回乱后发生在“鬼庄”的故事却在我们当地一直流传。说是回乱后的若干年,有个后生从陕西领回一个年轻漂亮的媳妇,看鬼庄无人居住,小两口就在这里定居下来,然后在庄子周围开垦出良田和菜地,小日子过得还好。可有一天这个男人外出办事,当他晚上回来时,小媳妇已倒在血泊之中,浑身被脱得精光。很明显,这是歹人趁小伙不在,欲施奸淫而小媳妇儿不从,就强奸杀人,然后逃之夭夭。年轻汉子含泪把小媳妇擦洗干净,就静静地陪了媳妇三天,第四天来到我们村子报丧,希望老乡能帮他掩埋媳妇尸体,可当乡亲们来到茬树掌时,只见年轻汉子已为自己和媳妇挖好墓坑,抱着媳妇自杀在墓坑之中,从此“鬼庄”这个地方再也无人敢去居住。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人的命运是何等悲惨。表哥还说,在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他在茬树掌的上梁上,看见鬼庄里走出一个年轻女子,红棉袄,绿裤子,那女子还冲他笑,我追问表哥是否真有其事,他也只是笑。这个鬼庄的故事总在我童年的梦中缠绕,让我想起来就毛骨耸然。
坐在茬树掌和糜地渠中间的山梁上,我又看到了儿时看见过的山山峁峁、沟沟岔岔,我甚至记起了赶羊下沟喝水走过的那条又陡又窄的路,还有路边那些结着繁密果实的马茹子,我也记起了茬树掌下面沟底那汪汨汨流淌的清泉。夏天,我们几乎每天都到这里饮羊,吃草后焦渴万分的羊群,看见清泉老远就奔跑起来,当他们美美喝上一肚子水的时候,会扎堆在沟崖挡住太阳的阴凉处乘凉,我也在阴凉的地方枕着羊鞭睡觉,有时一觉醒来,羊儿早已上了沟台,向回家的路上去了,我会感到很害怕,赶紧爬起来追上去,放羊时间长了,羊也和伙伴一样,见不到羊,我的心就空落落的。
一眨眼,半个世纪过去了,现在回到儿时牧羊的地方,只见大部分牧场已垦为良田,野外的羊群和牧羊人已经很少见了,茬树掌、糜地渠上掌下掌都已有人居住。天上仍飘着朵朵白云,空气中仍散发着阵阵草香,蚂蚱、蛐蛐仍在一个劲儿的叫着,它们是否知道,一个五十多年前的故友,今天又回来看它们来了。虫子的叫声就这样从早叫到晚,从春叫到夏,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它们也许奇怪,无情的岁月怎能将一个人从稚童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苍苍老者。
看着这一切,我想起了儿时的很多同伴,很多亲人,他们有的已离开了这个世界,有的虽然活着,但都已经两鬓染霜,满脸沧桑。我忽然感到嘴巴咸咸的,原来泪水早已流过面颊,流入口中。我品不出这泪水是苦涩、还是甜蜜,年轻时的记忆,总让我对故乡有一种生死相依的恋情。我决计要回来,回到这魂牵梦绕的家园,要让有生之年的自己,常能沐浴这太平盛世的缕缕阳光,常能呼吸到家乡的泥土气息,我要在故乡的山水陪伴中慢慢走向人生的尽头。
二零一九年十月十二
作者简介
赵汉山,环县车道人,退休干部,喜好读书,豁达人生,淡泊名利,喜欢用文字抒发情感。
作者电话:18190182932(微信同号)。很多过去的老朋友,非常想念你们,苦于无法联系。
主播风采
杨星泽,身居斗室,总想出发。自认有再多想法也抵不过人间七件事,忙忙碌碌是为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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